作者：苏活
前些日子打通了这段时间大热的《Helltaker》，体验非常良好：红黑白配色的鲜明画风，动感富有节奏的音乐，有些挑战的推箱子谜题（以及一键跳关的爽快感），最重要的是半个多小时的游戏时间里自己又多了十几个恶魔 Waifu，让人乐不思蜀。
禅定之余，不免胡思乱想：曾经传统观念下被人视为邪恶的魔鬼，或者更具体的说，本文的主角魅魔，是怎么一步一步为大众所接受，并频繁登场于文娱作品中，融入寻常百姓家的？
要回答这个问题，或许要从魅魔的起源开始。
夜中降临的超自然生物 我们现在提到魅魔，首先浮想到的大多应该是身材火辣、穿着暴露、容貌姣好的人类女性形象，一般还会配有一对蝙蝠翼或是山羊角，可能还有蹄子和尾巴（注：基于主流的认知，除非特指，本文中魅魔均指代女性魅魔）。魅魔、比基尼、皮鞭、高跟鞋…几个关键词摆出来，或许脑海里一个鲜明的画面就浮现出来了。
不过这是魅魔形象逐步演进的结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将其理解为当代人类普遍观念下最具魅力的女性形象（之一）。毕竟魅魔作为一个人为想象的产物，其最为人所熟知的一点便是勾引男性交合榨取其精华。如果外表不足够具备激发男性荷尔蒙的魅力，自然无法达成其目的。
从词源研究中，我们可以了解到魅魔的英文单词，Succubus，诞生于 14 世纪中后期，由拉丁语而来，字面意思为“躺在下面”，暗示男女之间的体位。但魅魔这种勾起原始冲动的存在显然不可能是这么晚才诞生的，倘若将其定义扩大，不仅仅局限于人形和恶魔，更多的聚焦到“色欲”这个词，进而追溯历史寻找原型，能比较清晰地看到她的演进过程。
事实上，类似魅魔这种与男性产生关系的“妖怪”形象在世界各地的古代神话中均能找到，比如在阿拉伯神话（公元 610 年以前）中存在名为 Qarînah 的精灵，其“与人共眠，进入梦中与其发生关系”。Qarînah 无法被普通人看到，但拥有“第二视野”的人却能看到它的存在，通常来说，看到的形象大多为猫狗，或是其他家畜。
匈牙利民间神话中的魅魔 lidérc 形似一只火鸟，会于半夜从烟囱飞入百姓家中，化为对方死去爱人的形象对其进行勾引；希腊神话中的恩浦萨（Empusa）是女神赫卡忒之女，她拥有一头燃烧的头发，会在男子入梦时引诱他们，饮其鲜血。在我国古代，大家熟悉的类似例子就太多了，我在此也不一一列举。
与雌性魅魔相对的自然也有雄性魅魔（incubus，字面意为躺在上面），同样广泛地存在于世界各地，包括男女通吃的日耳曼怪兽 Popo Bawa，瑞典神话中会在人们睡着时骑到男性或女性身上的精灵玛拉（Mara），南美民间传说中会将女性拖入水中的亚马孙河豚……值得一提的是，在一部分民间传说中，魅魔是不分性别的，会根据对象改变性别。
从上面的例子中我们能很明显地看到，大多数“魅魔”都属于深夜行动的夜猫子，鲜少有光天化日之下强上民男/女的举措。倒不是称赞其举止文明，其实正如早期神话大多是当时人类对无法理解的自然现象的解释一样，魅魔的诞生也是此类。现代的人类学和心理学研究大多认为，魅魔源于人们对于睡眠麻痹症的超自然解释，也就是我们俗称的鬼压床。此外也有春梦和梦遗这类正常生理现象的因素。
可以这么说，最初的魅魔，是本能而蒙昧的。
莉莉丝，宗教，中世纪 谈到魅魔，绕不开的知名人物便是莉莉丝（lilith）。根据学界研究，莉莉丝（lilith）这一名字或许最早源于古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的女性恶魔 lilītu。在《希伯来圣经》全书中，莉莉丝一词仅出现过一词，即在《以赛亚书》（约公元前 723 年）中被备注为出没于夜晚的生物，并没有任何与淫乱相关的描述。在《死海文书》（约公元前 408 年至公元 318 年）的《圣人之歌》篇章中，莉莉丝开始被描述为恶魔，但也仅仅出现寥寥几次。
犹太宗教文献《巴比伦塔木德》（公元 500 年至 600 年）形容莉莉丝有着“一头长发”，并且有着翅膀，其形象和举止开始向我们熟知的魅魔靠拢。《塔木德》还记载到，在亚伯之死至赛特出生中间这段时间里，心烦意乱的亚当离开了夏娃，成为了“幽灵、男恶魔和女夜魔”的父亲，那些试图建造巴别塔的人，变成了“猿猴、精灵、恶魔和夜魔”。其中的夜魔，正是莉莉丝。
随着《塔木德》在一代一代犹太人中流传，莉莉丝等于魅魔的说法开始深入人心。在哈佛大学古代近东博物馆的馆藏中有一件刻满咒文的大碗（公元 600 年），其中就有一条驱逐莉莉丝，使其无法勾引妻子的丈夫的咒文。
至中世纪佚名伪典《便西拉的字母》（公元10世纪）中，莉莉丝有了新的头衔：亚当的第一任妻子。她认为自己和亚当均由泥土做成，地位是平等的，因为不满意于男上女下的体位，莉莉丝拒绝向亚当臣服并与其争吵，争吵中喊出了上帝那过于神圣而不可言说的名字“耶和华”，并最终因为此罪离开伊甸园。
这个故事之后的版本（《卡巴拉》）里，莉莉丝和大天使萨麦尔（注：在部分文献里等于撒旦）结合，生下莉莉（Lilin）。上帝为了防止两人的孩子遍及世界，阉割了萨麦尔。由于莉莉丝无法再与萨麦尔交合，她开始广泛在夜里去找男人私通（一说这是遗精的由来），即成为了魅魔。
莉莉丝的身份和形象还有其他不同方向的衍进，比如吸血鬼，或是吃婴儿的妖怪（近似希腊神话中的拉米亚），但在大众认知中魅魔基本已经成为其甩不掉的一个标签。
上文以莉莉丝为例，可以从侧面看到“魅魔”在中世纪的显著特征：开始逐渐地与宗教神话挂钩。她也很天然地成为了被教会批判的对象。在这个教会占据核心地位，神权高于一切的欧洲中世纪，基于传统的善恶二元论以及禁欲主义，魅魔理所当然地被视为邪恶的存在，遭到排斥和打压，甚至成为统治阶级巩固自身权力的工具。
比如说，试图勾引男子的女人会被认定为伪装成人类的魅魔；未婚先孕的女人会被认为和雄性魅魔发生了关系；男子如果发生不当行为会被指控为被魅魔诱惑。即使没有犯任何错误，“魅魔”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一个好由头。
值得说明的是，中世纪的欧洲不仅仅是神权至上的社会，同时也是男权至上的父权社会。在那时占据社会主导地位的男性无法完全掌控生活和性的主动权时，女性任何类型的“叛逆”行为都有可能被妖魔化或污名化。这一点随着 12 世纪至 16 世纪的猎巫行动愈演愈烈。臭名昭著的猎物手册《女巫之锤》中就直言“巫术来自于肉体的色欲…魔鬼以性的愉悦诱使女人效忠”，这段时期有相当多的女性被诬告为女巫或是魅魔最终被活活烧死或惨遭绞刑。
这时期的魅魔，是邪恶的化身，但也处处彰显着当时社会对女性群体的压迫和打击；是迷信的产物，也是社会结构不平等的一个小缩影。
魅魔与人之间，存在爱情吗 在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时代，或许是因为更多的注意力被放到了“人”本身，以及追求理性上，关于魅魔的讨论逐渐变少。这一点直到 18 世纪哥特文学的兴起才有所转变，此时的魅魔形象相较中世纪已经有所变化，变得更加美型，更具智慧，有时候也会和吸血鬼相重合。
而随着人们思想的进步、封建迷信的破除，魅魔身上的宗教色彩逐渐减少，并开始作为一个大众熟知的传统奇幻生物登场于文学影视，以及当代的游戏作品中。毕竟这么色气的生物，想不受欢迎都很难。
作为经典桌面角色扮演游戏，《龙与地下城》自然不可能遗漏这一生物。在初版规则书的扩展 III 「Eldritch Wizardry」（1976 年）中，魅魔便已登场。插画中的魅魔依旧是传统观念中的形象，尽管身材姣好，但面部狰狞，露出恶意，无半点柔媚神情。到了 1981 年的基础版 2E ，魅魔的服装有了专门的设计，特地用束腰勾勒出曲线和胸前的磅礴，并增加了床作为背景。在 3E（2000 年）中，魅魔（种族为恶魔，Demon）穿上了一身褴褛的半透明白色衣服，英气飒爽。
4E（2008 年）里魅魔的种族变成了魔鬼（Devil），并且穿上了经典的束胸皮衣；到了 2014 年的 5E，魅魔的设定有了一个重大的变化 – 魅魔变成了中性，能自由变成男性或女性，其女性造型比以往的更加柔和，穿的衣服更多了些。
从左至右，分别为《龙与地下城》 1E 到 5E 中魅魔的造型
抛开画风的因素，我们也能从中看出一种变化趋势：魅魔的形象设计在逐渐淡化恶魔的属性，开始更趋向于人类。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迎合消费市场的一种取舍。
魅魔在传入日本后，不出意外地迅速成为日本奇幻作品的常客。筱崎砂美在《妖精辞典 来自异世界的访客》（2000 年）一书中指出，经典 RPG《巫术》的引入为日本带来了魅魔的人物形象。当时参与到游戏本地化的知名插画师末弥纯为魅魔绘制了一副高质量的本地化插画画作，在海外也受到诸多好评。
与此同时，随着魅魔的频繁登场，就如同娱乐作品中勇者泛滥后其本身被戏称为一种职业而不是称谓一样，魅魔的身份也有所转变，“就业面”慢慢拓宽，不再局限于传统奇幻作品中，在更多题材的作品中也有亮相。比如说《纯洁的玛利亚》中的阿尔忒弥斯、《歌月十夜》中的莲、《亚人酱有话要说》中的佐藤早纪绘等。人物形象上无论服装还是性格，均有了更丰富的选择。
当然我们可以说一部分人设是“画个人类然后硬说她是魅魔”的结果，但反过来想，这种设计是几乎不可能出现于对魅魔严加迫害的中世纪的，一定程度上也反应了人们思想的开放性。
随着形象一同演变的，是魅魔与人类之间的关系。在过去千年的神话中，魅魔对性的榨取和索求可以说是天然而纯粹的，她主动袭击男性，对任何受害人不抱有一丝情感。但情况在当下发生了改变，越来越多的作品开始描绘魅魔具有人性的一面，以及与人日常相处的生活片段。
比如说今年年初发售的漫画《社畜女魅魔的故事》就刻画了一个疲于职场 KPI，辛勤工作的工薪族魅魔，她会抱怨加班，会偷懒开小差，这种反差感反而让人觉得异常可爱，游戏的结局也塞满了狗粮；游戏《凯瑟琳》中（结局剧透警告）C·凯瑟琳其实就是魅魔，她以男人理想对象的样子现身，勾搭不守诺言的男人，在 C·凯瑟琳结局中，她表示爱上了文森特，两人最终在了一起。
人对魅魔的欲望，是被诱惑的产物还是日久生情的结果；魅魔对人的依赖，是出于本能的驱动还是真心的情感？
魅魔从蒙昧的原始冲动，到神学审判下的邪恶存在，再至当代文娱产品线中“魅”的百花齐放，一点一点地体现着人类的审美走向多元，也反映了人类包容性和思想开放性的进步。
当魅魔不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标签，而被注入更复杂的人性变化时，她有了职业，有了喜怒哀乐，有了爱情。我们讨论魅魔，也就是在讨论我们人类本身，是在对传统片面的二元善恶论进行反思，是在对男女两性关系进行思考......
因此，魅魔身份的转变，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一首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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